基辛格对话钱颖一：中美关系前景与人工智能时代下的国际治理体系变革

编者按

近日，在第五届外滩金融峰会外滩全体大会暨开幕式“迈向新征程的中国与世界：复苏与挑战”上，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Henry Alfred KISSINGER）与清华服务经济与数字治理研究院学术委员会委员、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经济管理学院前院长钱颖一展开对话。

我们特将对话实录分享如下，以飨读者。

第五届外滩金融峰会，基辛格对话钱颖一。

9月22-24日，主题为“迈向新征程的中国与世界：复苏与挑战”的2023外滩金融峰会在上海召开。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Henry Alfred KISSINGER），美国第70任财政部长鲁宾（Robert RUBIN）以及多位全球央行前掌门等近700位全球财经领袖云集外滩。

9月23日，清华服务经济与数字治理研究院学术委员会委员、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经济管理学院前院长钱颖一与基辛格进行国际对话，共同探讨中美关系、政府应该怎样合理使用人工智能、如何建立人工智能时代的全球治理体系等话题。

以下为对话实录：

钱颖一：基辛格博士您7月份刚刚访华，这跟您第一次访华之后有52年之隔。您这次出访中国获得了很多关注，作为一个百岁老人，您不远万里从美国跋涉千山万水来到中国。您这次为什么选择访华？从这次经历中您获得了什么样的体验？

基辛格：我两三个月前刚刚来过中国，再次通过这种方式连线中国，非常开心！

您刚才的问题很好，是什么原因让我跨越了这么长的距离从美国来到中国。非常感谢中国政府对我的邀请！我一直深信不疑的一个信念，就是中美之间的关系至关重要，对于当代世界秩序的树立来讲，中美关系是非常至关重要的一个元素。因此，我希望中美之间尽量把关系做到尽可能的好。

就如主持人所说，今年是我100岁生日，我感到非常荣幸，就像我指出的一样，中美之间的关系非常非常重要，因此，我们希望能共同拥有这样一个目标，使得中美一起携手解决一系列全球面临的挑战和困扰，这样全球能建立一个全新的当代的全球秩序。

钱颖一：刚才您谈到，当今的全球关系中，中美关系至关重要。我再问一个问题，今天中美之间的关系，和当年上世纪70年代您在美国政府工作时候的美苏之间的关系，有什么样的关联和相似之点？您跟我们分享一下？

基辛格：当时的时代背景，我在美国政府工作的时候，美苏之间是有冷战的，当时的特点就是苏联有他自己的外交政策，当时外交政策相对来说对全球可能带来一定的军事方面的威胁和冲突。我们重新分析一下当时的国际形势，其实很多人有一个盲点，并没有非常认真清醒地认识到当时的一些情形。因为在当时，美苏冷战过程中，我们没有过多关注到中国的角色会怎样。而在当今的国际关系中，我们不能忽略中国，一个真正国际化的、全球化的进程中，是不能没有中国的参与的。70年代我在美国政府工作的过程中，主要是由于冷战可能有些军事冲突的风险。但现在，中国和美国的关系是完全不一样、不可同日而语的，因为在过去50年中，中美更多的是合作的关系，非常荣幸，我亲自见证了过去几十年中美之间的相互信任的合作，也给了我更多信心。而现在，全球齐心协力共同走出了疫情带来的挑战，中美之间的合作显得尤为重要，尤其希望在很多全球挑战和问题面前，中美合作，能建立一个稳定的全新的国际秩序。

钱颖一：感谢。中国经济非常深度融入了全球化的经济浪潮中，是什么样的原因使这个关系变得更复杂了？或者换句话说，怎样使得它变得更有建设性，更有帮助？

基辛格：的确，现在的关系更复杂了。但与此同时，前景也更加光明。关系越来越复杂，原因在于在经济的关系中，双边的交流，包括商品、服务等各种形式，使得各个国家更相互依赖，错综复杂。在这样的背景情况下，任何双边协议都会使得关系越来越复杂。

还有一个原因在于，相互的沟通交流也会更多，与此同时，对两国社会和民众来说，也会有更多不同的交流。如果只有一种关系，可能复杂性反而会减少。当然，这种复杂的关系的目标，是希望能增加交流。

还有非常关键的一点，在当前的形势下，现在两国遇到了脱钩的风险，一旦脱钩，其实对两国来说都是一种劣势。所以，我们应该减少这类脱钩风险的发生，否则两国人民生活水平也会下降。当然，我们还会有一些技术性的问题。但重中之重是应该相互沟通、相互了解、相互学习，通过这样的方式，我们就可以避免脱钩，这样不仅两国关系能得到改善，对世界各地都是有帮助的。

钱颖一：我们探讨第三个话题，有关人工智能。您对人工智能的崛起也提出了想法和警示，2021年您出版了《人工智能时代与人类未来》这一新书，ChatGPT在去年推出以来，也让我们更快地进入了AGI人工生成智能大趋势。如果您现在再写这本书，您会在书中提供其他一些新的想法或改变您的想法吗？

基辛格：这本书即使我现在写，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因为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其实还有两位合作作者胡腾洛赫尔和施密特，他们都是人工智能方面的专家。人工智能为我们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更多突破个人的边界。在这样的情况下，智能技术可以很好地赋能人工，我们也遇到了很多挑战与困难。

所以对各个国家来说，他们在发展人工智能的过程中，必须要确保一点，就是一定要防止智能的技术构成相关的科技风险，与此同时，我们应该更多地整合各种技术。虽然能提供很多智能技术，但与此同时我们应该来合理地使用技术，来避免对人类社会的一些冲击。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发挥它的积极作用，还有很多其他相关的领域，我们都应该合理地进行应用。因为各个国家所使用的程度不一样，所以我们也应该有一个协调的机制，让更多人能真正为人类社会提供积极的有效的成果，比如，可以用于气候变化。而不是仅限于一个单独的单位去使用，我们应该在全球范围内普惠地进行使用。

要实现这一目标，对于中国和美国这两个国家来说，应该进行一个非常正式的对话，以确保人工智能技术中先进的技术能更好地进行协调、协同。关于这个问题，我和很多人已经开始了相关的沟通交流，因为我相信，这种国际之间、国家之间的沟通交流，才能让我们的人工智能技术得到更好地、合理地应用。现在有很多有识之士也积极地参与到了这样的探讨和讨论当中。未来我们应该有很好的一个前景，我们需要各国的领导人包括中国领导人，也意识到其中的风险以及机会。

钱颖一：您非常建议在美国和中国政府之间，领导人之间进行对话，这样可以共同发展人工智能。因为中美两个国家是全球最大的两个经济体，也可以更好地共同发展人工智能。

我饶有兴趣地读了您这本书，您的书里特别讲到了AI对于全球秩序，对世界的发展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在50年前您也强调，比如在核能时代，必须确保双方有承诺，不应该大规模使用核武器，这样世界才会更安全。那在人工智能时代，我们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对各国来说，您会跟他们怎么建议，政府应该怎样合理使用人工智能？对企业来说，您如何建议他们合理使用人工智能？

基辛格：首先我讲一下这两个时代之间的区别。核武器时代和我们现在的时代，有很大的区别。之前有很多危机，更多要依靠政府之间的协议来避免使用核武器，这是过去七八十年非常重要的一个国际秩序，目前形势有所缓解，因为我们对武器的特性、对武器的使用和布局有了更多的了解。人工智能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进行管控，在人工智能时代，可以让我们更好地解决之前一些困难的问题。当然，并不是说我们现在有一个固定的模式来缓解所有的冲突，但人工智能在发展的过程中，也敦促我们能有一些更具体、具像化的措施。所以我在书里特别提到了这一点，人工智能能帮助我们了解更多的具体的情况，这样的话就可以提供相应的方案。

另外，科技发展的过程中，我们其实也需要更多的合作机制。这是有助于我们人类社会的。我们已经意识到了人工智能的作用、风险，现在政府之间的互联互通、沟通也得到了加强。同时，我们也积极地鼓励各国不仅关注自己本国的，而且更多关注全球或世界的秩序的发展，科技也能发挥它的积极作用。

所以，中国和美国应该更多地进行对话，这样才能共同发展好科技，为人类社会造福，这样才能进入一个更好、更有潜力的社会的发展。因为一旦失控的话，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幸免于难。不能只由一个国家来掌控，我认为两国政府必须认真对待人工智能，其他国家要通过人工智能帮助他们的科技发展，中国和美国不能强加于其他国家任何规则，但可以引领这些规则。

钱颖一：您刚才提出了非常重要的一个观点，即便核武器如此危险，但它的影响大家是理解的，而且也比较容易控制。但在人工智能时代，人工智能技术是很难理解的，所以需要各个国家合作。非常感谢您对这个重要核心性问题的观点的探讨。

下一个探讨的问题，人工智能时代的全球治理。您是一位研究世界秩序史的现实主义学者，在人工智能时代，随着中美两国相对实力的变化，您会提出怎样的全球治理建议？为什么会有这些建议？

基辛格：我们必须了解，我是作为一个公民来研究这个问题，所以我的观点谨代表我自己，并不代表美国政府。我也不想假装说我能设计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秩序，但我想表达的是，我们必须建立一个新的秩序。因为现在新技术的发展，可能会对人类带来威胁，所以必须学习，必须了解对方的安全程序以及如何避免一些新的事件的发展对人类未来造成威胁。

人工智能是一个新的因素，使得目前形势变得更复杂，所以中美之间必须开展对话。我认为，也希望中美之间一定会在人工智能时代引领全球治理体系，并纳入其他国家的意见。当然，我不能给你提出一个具体的方案，它需要对话，而且需要一种思维，去尽量避免单边主义。因为我们现在谈论的是人类的安全问题，这不是一个双边问题，这应该成为一个国际秩序的指导原则。我非常高兴地看到英国也在邀请中国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邀请到了这个领域最卓越的科学家在一起商讨这个问题。

我的建议，先从中美两国开始合作，但也必须让世界上其他国家参与制定全球治理体系的规则，这样才能采取安全的措施。因为人工智能非常复杂，每一年都会出现新的问题。因此，要发挥领导国家和人员的作用，至少应该认识到人工智能对人类的安全是一种威胁。我不知道具体通过什么方式，但大家在这个问题上都有利益，最终应该像国际原子能组织那样通过一个国际机构来监管。我们必须对这个问题展开深入研究，然后以非常认真的态度开展对话，不应让任何一个单方获得巨大的优势。

钱颖一：我知道，您今天是作为一位普通人来发表意见。上世纪70年代，您在政府工作，但您是一位历史学家，而且写了多部著作。您的智慧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启示，而且促使实践者不断考虑全球治理体系的未来。在对话开始的时候，您提出全球需要一个体系，但它必须从小的具体的对话开始。我们非常了解您的观点。

如果可以，我想再问一个问题。您能否用一种简单的方式向我们解释一下，建立人工智能时代的全球治理体系，您会提出什么样的建议？您希望这个体系是什么样的？

基辛格：我们需要认识到这个体系的复杂性。因为取得好的成果的话，这个成果会给人类带来巨大的好处。现在为了实现这些目的，最主要是由私营部门的企业所发起的，我们应该关注现实的问题。在中国，对这样的全球治理项目，政府有比较强大的监管能力。人工智能未来可能会在军事上发挥作用，所以，我们必须制定相关的标准。中国更加开放和透明，让世界了解中国在开展哪些研究，这样其他世界国家就不会感到迷茫。在一定程度上，我只能告诉你美方想达到的目的，我认为美国政府会支持，而且现在已经在支持人工智能时代的全球治理体系的建设。

回答您的问题，中国和美国必须合作，基于信任进行合作，同时不应该让任何一方处在更有利的地位。这对美方和中方都适用。这是我目前的观点，也是我一生当中大部分时间所持有的观点。这个目的，必须与人类的命运挂钩。因为这样的新技术如果被用于破坏性的活动，会给人类带来巨大的危险，所以我们必须定义安全的边界。现在，我认为我们已经开始了这个努力，这是我认为的美国的目的，因为我知道美国政府高层官员都是这么想的，而且我有信心，美国政府也会这样做。从中方这边我也获得了积极的回应。所以我预计，中美双方在人工智能方面治理的合作会继续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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